便来翻旧帐呀.
废柴如何能有极限呀~
花自老,人常好,梦佳期
至今他仍记得她的出场。
拥挤的弄堂,他和同伴正被凶狠的汉子追赶。她从天而降,喊了一句跟我来,带领着大家就利落地逃跑。是个纤细苍白,眼眸明亮的少女。飞起一脚制服追兵的姿态却理所当然,宛如这是早从开天辟地前就已制定完满的机缘。
顺利脱险之后他们气喘吁吁地靠在森林里的树木上,稍微平定了呼吸以后他抹着汗跟她说多谢。
“——谢什么阿?那种没用的老头子都摆不平,真是胆小鬼。”
她却毫不领情地顶了他一句。语气促狭,直憋得他再说不出话来。
其他孩子们倒不以为意地开始崇敬她服从她,把她当成女神般地痴痴傻傻地迷恋她。
他例外。
那么嚣张粗鲁的女孩子,有哪里好?
以及不修边幅啦。以及尖嘴薄舌啦。以及眉毛短而淡,个子矮又小。嘟嘟囔囔的牢骚多得可以写就万字宣言,却依然还是跟她在一起。
那时侯两个人都是脏兮兮的小孩子,分享有稻麦甜香的白馒头。嘴角的碎屑让风吹走之后,就一前一后地踩着夕阳回家。不牵手。
伙伴们都说她长大之后会是个温文娴雅的淑女。他开始时不置可否,最后也还是决定该对未来抱有一些乐观的期待,就等着看她生出美丽的翼来,蜕变成斑斓妖娆的蝴蝶。
春夏秋冬黑夜白昼,她的短发已经蓄得能披散在肩头,青涩的锁骨和腰肢也渐渐具备了少女美好的曲线。只有那独断独行的性格,兀自愈演愈烈。
甚至自作主张地说:“恋次,我们做死神吧。”
惊天动地的决定,却轻描淡写而语气坚决,容不得他有丝毫反驳的余地。
他说好吧。
答得干脆,心里却想着阿阿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阿阿阿。
——就别幻想什么淑女了吧,她即使长大了也一样性格差劲。只可惜你们是看不到了呐……
风从悬崖上吹过来,把墓碑的影子拉得修长。那是相识的第十年,童年时一同欢笑或哭泣过的人们,到最后只剩他和她,站在清澈广阔的天空下面,看山风穿行。衣襟摩擦皮肤,有着如她飘扬的发丝般细碎温柔的触感。
“我们成为死神吧。”
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。声音散落进沉沉暮霭,流水一样牵挂不住。
真央灵术院的入学仪式后,他在眉毛上刺了青。棱角分明的几何图形,顺着额头蜿蜒出两道藤蔓,耀武扬威得不攻自破。
之后兴冲冲地去问她是否好看。
她愣了片刻,嘴巴一歪,偷偷摸摸地笑了。
“那算什~~么品位阿,恋次。”揶揄的语气像老头子一样,“果然是跟高雅两个字沾不上边。”
“跟高这个字沾不上边的是你才对吧。”他不甘示弱,低头斜视她,45度角。
“谁是XXXX又OOOO的小矮子阿!”
消音。
——他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,想她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女孩子呢。
阿散井。
她常常说这个姓氏像佛经里的词句。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你听说过么?”她比画着,手指绽成莲花的形状。
他一知半解地点头。
她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述关于那个古老宗教的残缺片段。她说她曾经的故乡有雄伟的寺院,常年香烟缭绕,春末夏初时一树千花,花名桫椤。虽然是又称为佛花的植物,颜色却鲜红得宛如罂粟蔷薇,明媚冶艳。
“和你的头发有同样的颜色。”她笑着说。
“你到底在试图给我灌输些什么消极思想呀。”他不以为然地扬起单侧的眉毛,却因为不习惯刺青而难以控制表情,弄成了哭笑不得的古怪样子。
只惹得她取笑。于是这话题就再无延续。
他在一班,是个精英聚集的群体,可是怎么端详那些同学们,都觉得平平无奇。这个班级后来出了三个副队长级的人物,一时传为灵学院的佳话,不过那与当时的他并无关联。任谁看来他都是神经比校长夫人的腰还粗的男孩子,也就自然而然地跟大家打成一片,忘记了知晓她不同班时内心的落寞。
偶尔和她在走廊里擦肩而过,他说哎呀哎呀你一点都没长高她答扑哧扑哧你眉毛上那是蚯蚓么。然后大打出手。
他本来以为这种平和的日子,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可是她眼睛里渐渐有了堪不破的雾气。伸脚踢在她背后的时候,女孩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会跳起来还手,反而经常是大梦初醒般地一抬眸子,说,阿——是恋次。有什么事情?
害得他挠着后脑应不出话来。
踌躇着要问她是否有心事。转念一想这种殷殷关切实在是太过肉麻,不符合他的性格设定,终于还是梗了梗脖子咽回去。
而她往往是平静地微笑,望着窗外的天空,沉默着若有所思。害得他难以开口与她交谈,惟恐气势上输了她的淡泊宁静。
通过第二次考核之后,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矜持,飞奔着去告诉她这喜讯。
就撞见她被几个干部围着,白衣包裹的身躯更显得单薄。她正对面站着的是个贵族,美貌高贵仿佛不是这世上所应有的。在讨论着什么要事的样子,因了他的打扰,不速之客们也只得就三三两两地离去了。
他还没来得及发问,她就先开口,垂了眸子宛若在逃避他的目光。
“他们要我成为朽木家的养女。”
“……阿?”
“他们说可以令我马上毕业,而且会安排我加入第十三番,但是,我不……”
她的个子依然只及他腰间。肩膀消瘦,面容苍白,袖子空空荡荡,手腕柔若无骨。
你受苦了,这十年,以及之前的十年,或者之后的十年,他想这么对她说。他自己的日子不见得有多么愉快,可是因为有她在身边就变得陡然生动鲜明了起来,他想这么对她说。他们虽然不在一个班级,但是理应同时毕业,也会被分在一个番队,就一直打打闹闹地在一起,一直一直到老到死吧,他想这么对她说。你别走阿,他想这么对她说……
嘴唇划一个空荡荡的圆圈,最终讲出来的却是一句,“恭喜。”
容颜静谧,笑靥爽朗,嗓音里有种异样的温和,浓得化不开。
然后她甩开他攀住肩膀的手臂。
“谢谢。”
她于是大踏步地离开,衣衫猎猎生风,步子却不见如何急促。他想她也许在等他出言挽留,要说的话,却还是难以出口。
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,一二三,转身走,谁也不许回头。
如果你走得太快,我就拉不住你的手了。
如果你行得过远,我就留不住你的世界了。
可是,如果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?
可是,我说别走的话,你就会留下来了么?
女孩子的手指所碰触过的地方,烙下了冰冷的温度。
后来他加入了六番。
表面看起来确实不修边幅,战斗时的实力可是光芒万丈。第四席,副长辅佐,到之后的副长,平步青云的速度足以让所有前辈瞠目结舌。依然是我行我素地不修边幅着,连番副的袖章也从来不肯佩戴,不过旁人看他的眼神总算是多了含糊的敬畏。
他终于能跟朽木比肩。即使近距离看,对方也有着完美无暇的容颜。
偶尔以副长的身份去朽木家作客,会遇见她。穿简洁的衣服,依然是瘦小的身形。端着茶盘出来,恭敬地招待客人,礼数周全得浑然天成。她说请,阿散井副队长。他答多谢,朽木小姐。然后朽木队长说我们要谈公务你还是回避吧,说话间并不正眼看她,而后者就收了盘子一鞠躬,说那便失陪。
私下见到她时,倒还依然保留着无法无天的态度。
和朽木队长的谈话结束之后就会找个借口逗留。他挠着头靠着朽木家门外的桥栏杆,她盘坐着腿坐在石头的桥墩子上,身后是万年不变的一园繁花织锦。
“我已经是副队长了。相比之下你虽然比我早毕业却——”他斜眼看她。
“是因为大哥太过优秀,才会选了个白痴副长来平衡实力吧。”她同样斜着眼回答,有意无意地一扶眉毛。
“你敢再嘲笑我的眉毛我就——”他就暴跳如雷。
然后总会有人出来打断。
谁都好,总会有人。或者是侍女或者是管家的老头子或者是冷冰冰的朽木队长本人,说天色晚了怎么还缠着阿散井副队长,这可成何体统,快回去吧。于是她收回方才还绽了满脸的笑容,再一鞠躬,说慢走呀阿散井副队长。
深宅大院的门扉在她背后沉重地合拢。
她不快乐,他比谁都清楚。
于是多年以前暗自的胆战心惊,被按了又按地压下去,终于还是在不经意间浮起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漆黑的天花板从四面八方将惊醒的他震慑得动弹不得。
露琪亚,轻易地盘踞了阿散井所有的噩梦。
原因却不明。
他的梦境有重复的内容。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子,在漆黑虚无的背景里,被一千一万瓣的樱花缓慢淹没,逐渐消失。她向他伸出手,他却拒绝拉她回来,于是清醒,空余手臂上残留的冰冷质感,从许多年前,延续至今。
他去现世逮捕她的时候,并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死刑。
当时心里还觉得好玩。虽然也隐约预料到了危险,却总以为以朽木家的身份,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个判了什么刑罚。
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的话,如果他从一开始拒绝陪同朽木队长去捉拿她的话,如果他曾经拼命地拉上浮竹去一番老头那里求情的话。
结果就会不一样了么?
那也未免太天真了。到头来肯定还是如此。所以说,自己在这里烦恼个什么劲呀。
他心头阴翳,更觉得绕着他飞舞的地狱蝶十足惹人厌,伸手挥去,忍不住破口大骂。
“是谁又让地狱蝶飞出笼子了!?怎么连个蝴蝶都看不住!”
忙有人过来连连道歉:“是小的失职是小的失职,还请阿散井副队长息怒。”
他皱着鼻子:“还总缠着我,这些死虫子。”
“大概是因为阿散井副队长有红色的头发,地狱蝶误认作花了吧。”
那时侯围墙在他背后投下修长的淡薄影子,像水墨的色彩。远处的天空干净漂亮,那一刻行刑前的烟火突然点燃,他凝视火光瞬间,视野里停滞的不知是谁的容颜。
——你的头发,像我在故乡见过的花。
——他们要收我作养女,可是我并不想去。
“恋次,你这个胆小鬼。”
他们相遇的一天,她曾经微笑着这么对他说。她笑的时候,柔柔软软的阳光就顺着睫毛,安静地流下去。
那时侯他忘记了回答,你是个讨厌的女孩子呢。
再下一个瞬间,他已经飞奔在了路上。身旁高塔层叠耸立,化作模糊的速度线。
然后是战斗,以及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失败,再战斗,再失败。
“尽管这样,你还是口出狂言说要救出露琪亚么。”
朽木队长所给予的,是一贯的冰冷眼神。
那时侯他盯着自己的鲜血和发丝相互沾染,难分彼此。披散在地,宛如一潭佛花零落,无萼无果。
她说他是胆小鬼,一点都没错。他从来不敢和面前的这个男人竞争,诚惶诚恐。他望着她远行不加阻止,又在每一个夜晚里后悔,梦魇里望见她眸中如波星辰,尘烟散尽。只因为在曾经的曾经,他拒绝——哪怕只是一瞬间——让她依靠。
“当然了。我发过誓要救她出来。”
“发誓么。对谁?”
他想他依然有些畏惧朽木队长。
“只对我的——灵魂阿!”
可是,已经没关系了。
这些年来的困扰和挣扎终于可以有了合理的解释。
因为,原来我喜欢她。
原来我一直,一直都——
爱着她。
“恋次?”
高塔顶端的女子,回过头来。
定格。